沈楚尘

自由撰稿人 新媒体人

小说 | 遗照


 

       外婆已经是第五次发病危通知了,这一回,立即赶回来的亲属只有半数,连三位儿子也只来了两位,孙子孙女们更是寥寥,他们手头各有各的忙碌,很多亲属相信老太太还是能像以往一样说话间又清醒了,那些模糊了的记忆忽然又像接通了电路找回了亮光,又能认到我们了。

       她会盯着我问:“阿康啊,你吃了吗?”对,我是阿康,她从来不会认错,毕竟我小时候是外婆带的,可是她同样这个问题今天已经问过我很多回了,“阿康,你吃了吗?”我只好一次次赶紧回答:“我吃了,我吃了,外婆。”“没吃,跟我一块吃。”外婆忽然不做声了,她似乎没有发现她面前有饭菜,然后又问我们,“我吃了没有?”舅舅舅妈大姨小姨们连忙跟上,“您吃了,刚刚吃了。”没错,五分钟前,她老人家喝了半碗最薄的稀粥,这会儿她又忘了。

       外婆显得干瘦,很黑,乍看好像脸都乌青了,只剩那一头杂乱的白发。她没有生病时是肤色白皙的,据大姨说外婆年轻时是我们这条辛合街有名的美人,她的娘家是做酱油酒醋的,东州四分之一的人蘸着他们家邵记酱油酒醋长大的。医生说这种变黑是衰竭,老人慢慢会无法进食,最终只能靠营养针维持,她自身的功能会逐步消失,她的手掌下方出现明显的青淤……老人在世的日子开始倒计时了。

        从医院里出来,外婆被送到了鸿德老人院,一个临终关怀单间。她没有回家,因为外公离开这么十多年,胆小的外婆不敢再回老家居住,她是在六个子女家轮着生活,每个子女家住一个月,半年轮一回,其实算上已经故去的我妈,外婆是七个子女,因为我妈这个老二走得早,外婆晚年的居住我们家没有安排轮值。老家出租了,租金拿来当了生活费,现在老家还有租客,万一外婆回老家送终,那么日后老租客估计就不愿回来了,新租客也有顾忌,不大会乐意住进来。所以子女们最终意见是送老人院,特别护理,临终关怀,直至最后。

       外婆的后事早就准备就绪,唯有其中一项让好些人不满意,就是大舅舅准备的那张外婆的照片,这张照片实在是太草率了,照片上的外婆眼皮耷拉,眼神涣散,头无力,近乎低垂,一副老年痴呆凸显的样子。我问过,“就没有别的照片了?”舅舅解释外公过世之后十多年外婆就没有正儿八经拍过照片,她总说自己老了,都是皱纹,难看了,拒绝拍照,连合影也不愿拍,后来我们也疏忽了,年轻时中年时拍的照片那年台风登陆,相册在老家泡了水,霉了,没了。这张照片是住院期间临时让女儿架着老人用手机拍的,连印在墓碑上的遗像用的也是这张照片。我想起了外公墓碑上印着的遗像,也是一张极其难看的照片,不知是拍于何时何地的外公戴帽子的照片,帽子遮去了整个额头,估计是外公突发脑溢血后急急忙忙从哪一张旅游合影里剪出来放大的,有点扭曲丑化的感觉,无法让我想象外公年轻时帅气倜傥的模样,外公那时候也找不到一张合适的照片?我一下子想不起所以然,那时候我忙着谈恋爱追女生,不会去关注一张老人的照片。

       在外婆走完86岁人生历程的三天前,我突然记起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我手头会有一张外婆很美好的照片,是在外公去世两年后我为外婆拍摄的,有十五年之久了,它还能找到吗?我必须要找到它,如果在告别仪式上,面对外婆那张痴呆难堪的遗照,我们该会有多么尴尬,亲友、老邻居们会怎样议论?而且还有我这个自称搞美术设计的外孙。

       我的记忆时钟拨回十五年前的那个下午,那时我结婚还不久,还住在楼梯难走的顶层七楼,外婆来了个电话,很神秘地问:“阿康,你在家吗?我找你有个事。”“外婆,什么事?要紧的话我去舅舅家找您一趟。”“不要紧,你等我,我过来。”外婆很少爬我这个七楼,除了结婚当天,这是第二次,我在楼上开了对讲门,下来接她,老人家已经上到一半了,那时候遭遇车刮碰受伤前的她腿脚还很利索。

       进到屋里,坐下,给外婆泡了一杯茶,她坐在沙发上也不喝茶,只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当时也不大在意,现在回想起来,外婆当时一定是心里头有很大的思想斗争。她终于开口:“听丫丫(小舅舅的女儿)说你最近买了个相机,能不能给我拍一张。”诶,我买了一个奥林巴斯数码相机外婆都知道啦,那时候数码相机刚刚流行,我尝个鲜,勒紧裤带用一个月的工资入了一台,给丫丫拍过几张,估计外婆也在她电脑上见着了。好吧,老人家主动要拍照,好像是头一回。以前我摆弄胶片机的时候,外公外婆也没主动要求我来一张,我那时候也是太年轻不懂事,压根也没想到给老人们来几张照片,只记得去扫街拍美女拍夕阳皓月去了,真是追悔莫及。

       我当时给外婆拍了两张,正好下午的阳光从窗口斜照进来,我记得让她站在过道那儿,背后是米黄色的门板,阳光恰好给她照出一个金色的轮廓,她那时还是黑发居多。第一张眯缝了一只眼我说不好,再来一张,第二张很满意,笑得从容自然,给外婆自己看过,也说好。我那时也没问怎么把照片给到外婆,她哪有电脑存照片,就是存丫丫的电脑她也不会操作;我也没有问您拍这个照片作何用,外婆也没说,她拍完就走了,她说还要回去烧菜,等一会儿丫丫放学回来了。她走的时候的那个满足的表情我却记得清晰,是一种了却心愿的安然,含着对我的放心与信任。

        外婆啊,您这是为今天做准备啊!我用拳头擂我那个那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开窍的脑袋。一定是外公仓促间那张遗像让外婆太不满意,她才会神神秘秘地跑来让我给她拍照,她吃斋念经多年,口里应是最忌讳说死的。她这么匆匆而来,艰难攀上七楼,又匆匆而去,她哪是对我数码相机新玩意的好奇,说给她她也不懂啊,她只是想让我给她留着一张重要的相片,她自己悄悄让孙儿拍的自己审看过满意的,等着那个万一。我在十五年前接了这个郑重的任务,居然不知不误,孙子愚笨。

       赶紧去找照片吧,还好,旧电脑主机箱没有丢弃,只是码在储藏室的角落里,十几年里已经淘汰了两台台式电脑,都还在,妻子曾经说占地儿,清了吧,我一懒惰就留下了,现在还真要感谢自己的拖延症。开机估计困难,硬盘还能取下找回资料。我把硬盘拆下来带到修理店里,万幸,数据还能勉强读出来。那两张当年随手一拍如今却无比珍贵的照片像大海捞针,找到了!今天看来像素不高,但是稍微放大还是能用。再仔细看看十几年前的外婆,健康时的她是多么精神,阳光给她照出的金色的轮廓,闪亮的发丝,照片因此显得生动,没有一点陈旧感。对比中,我的眼眶湿润了,想起弥留之际枯瘦如柴的外婆,想起不断说着胡话失去记忆的外婆,人生之寒冬竟是如此萧瑟。我赶紧将照片拷贝出来,发了家族群,提醒大舅舅赶紧换照片,那一刻感觉自己有点小小的激动,对了,马上到老人院去,让外婆临走前也看一眼自己十五年拍的这张照片,即使眼下她并不能再恢复清醒。

       在我发出这张照片之后,家族群里居然没有任何回应,一段长长的沉默。我赶到老人院,外婆重度昏迷中,她的呼吸如游丝,靠着吸氧维持最后一点生命。照片她是看不见了。

       大舅舅沉默许久,做了决定,“照片还是不换了。”大姨有点抱怨的口气,“你知道有照片,为什么不早点找出来?”他们的意思是都准备好了,就不要再换了,不是费用问题,是怕不吉利。我被当头浇了一桶冷水。我很想把外婆当年悄悄来拍照的意愿说给这些长辈听,我还要说这应该是外婆很早很早就为今天准备的,难道你们就不能依老人所愿,给老人她要的体面。我却没有说出来,因为这几年来,照顾外婆的事务都是几位舅舅和姨妈在操劳着,而我们家却没轮上,我妈离开早,我爸年纪又大,他们有很多累。早几年,一次马路上外婆被车刮擦,大腿骨折,住院手术;一次在医院里摔倒,脸部缝了十三针,之后,生活渐渐不能自理,糖尿病并发症,老年痴呆症,反反复复的病危,抢救,他们也许都是累伤到了,神经在这最后一刻就像是马拉松的最后一公里,能撑到最后的终点就好,而不会再去注意最后一程的仪容失态和服装上的松垮了。也怪我自己,十五年里有多多少少关注一下外婆的健康,却遗忘了这张重要的照片。

        外婆的葬礼按照既定程序,我不敢去面对那装在黑框里放大的遗像,那不是外婆自己想要的样子,如果她的灵魂还没有远离,她若见到这张遗像,她一定会非常非常伤心的,她会追问我的,如果她能恢复记忆,想起她十五年前悄悄拍过的这张照片。安葬时,我瞥了一眼墓碑,邵熙珍的名字上方也是那张令我极其难堪的遗照。我该怎么办?我的内心有沉重的不安,跪在墓前的痛苦不仅仅是伤悲,更多的是自责。

       老人西去,生活继续,曾经忙着轮流服侍外婆的舅舅姨妈们终于各回各家的生活轨道,休养生息。外婆的遗照终成我的遗憾,后来,我换了新的手机,原来保存外婆那张照片的旧手机也不知丢哪儿去了,可能是被妻子拿到二手市场出掉了,里头的那张照片与留下的资料一道都该被格式化了,我换手机时没有及时把照片导入自己的新手机,当时有那么一个不可原谅的念头:老人的遗照不该放入新手机,不大吉利。该死,我居然也会那么想。那个抢救出来的硬盘最终还是寿终正寝了,等我第二次去导里头的资料时,它已经无法启动了,再到家族群里翻找记录,那张我发的照片已经过期无法打开了,我彻底失去了它,外婆的照片,它好像不曾被拍过、被找到过,拍于十五年之前的那一日,蛰伏十五年,现身十五年之后的这一日,就此没有了踪迹,仿佛跟着外婆烧成了灰,被她抱着失望一并带走了。

       第二年清明,我们去扫墓,我磨磨唧唧跟随队伍来到墓前,瞥一眼邵熙珍名字上方的遗像,我惊到了,那张印在墓碑上的照片什么时候变作我拍的那一张,照片上的外婆望着我们,笑得从容自然,阳光给她照出一个金色的轮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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