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尘

自由撰稿人 新媒体人

小说 | 生



 

1

 

      祷告:上帝啊,请赐给我一个孩子吧,哪怕是个残疾我也愿意。

      结婚十年,蔡致中和单婧还是没有孩子。第一年有过一次意外的怀孕,当时因为各种不合适:婚房尚在装修、单婧刚刚入职新单位、第二年的婚礼上是否就当众抱出爱情的结晶?……所以再三权衡还是放弃了。之后的九年,他们再努力也不能怀上孩子,有嘴碎的亲戚说他们被天谴、被诅咒,遭了第一个孩子的报复;有虔诚的教友说是他们违反了教义,需要彻底的忏悔与赎罪。

      如果留住那个孩子,蔡致中和单婧会和许多普通的三口之家一样,过平凡的小日子,上班下班,买奶粉换尿布,哄孩子睡着,两口子忙里偷闲,睡前一起追一部热剧,周末带孩子和老人聚餐,朋友圈里晒各自娃娃萌照,等孩子长大了再带他(她)去教堂参加主日学……然而这一切只是如果,他们的日子简单到只有回家洗澡睡觉,没有孩子,家里的厨房甚至都不需要开伙,两个人在快餐店办了卡。有为养娃忙到七窍生烟的同事羡慕蔡致中的清闲,蔡致中报以苦笑,城里的人怎能理解城外人的凄苦。

       两人的婚姻似乎走到离婚的边缘,妹妹的二胎已经降生,第九年,妈妈终没能等到他孩子的到来,抑郁成疾带憾西去,医生说你们两位没有毛病,再试一试,可是做爱渐渐没有了快乐,像肩负艰巨的造人任务,期待某一次试验的终极成功,又很像充满期待地刮一张又一张彩票,很努力地刮,最终都是无望的“谢谢惠顾”。

 

2

 

       医生将他们的不孕不育原因归结为精神压力,这种压力导致精子的成活率超低,别说找到目标靶心,这些士兵几乎是还没有出发上跑道,已经在储备营里自行衰亡了,而女方也可能因为某种紧张导致排卵的异常,经期紊乱,单纯药物解决不了,需要心理上的疏导,同房时务必要把生孩子的目标任务必须忘却掉,将夫妻生活纯粹看做一次荷尔蒙飙升后的冲动。这一点看似简单的要求,他们两位都做不到。

       蔡致中曾经想过领养一个孩子,这个孩子他也见过,老家柳河表妹的孩子。二胎政策放开之前,村里有个旧俗,女孩订婚后都要先生一个,如果第一胎是儿子,那是皆大欢喜奉子成婚,如果第一胎是女儿,先把孩子藏起来,结婚后再生“第一胎”,这样就多了一次生儿子的机会。表妹这个第一胎是儿子,却没有等到结婚,两个年轻人散了,因为男方家里的业忽然败了,女方父母坚决要求退婚,不愿女儿一嫁过去就承担巨额债务。

      这个孩子很漂亮健康,单婧抱着很喜欢,晶亮晶亮的眸子,让她的心都化了。他却犹豫再三。二姨求他,“这个孩子给你们养最合适,你们是城里有文化的人,帮帮这个可怜的孩子。”喜欢这个孩子吗?蔡致中急切的需要只是把家里的缺补上,把很多人的嘴巴封上,把那些异样的目光挡回去,但孩子不是一个玩偶,他是一个会长大的人,他会与你发生很多链接,喊你爸爸妈妈,让你抱,在你怀里哭,在你面前笑,调皮捣蛋或者害羞内向,聪明好学或者愚笨多病,让你操心,甚至生气,给你看见长大的过程与细节。你一旦与他建立了情感上的纽带,他也许会成为你终生的牵挂,如果是不知出处的孩子,还好,而亲戚间的孩子领养,往往是你含辛茹苦替对方把孩子养着,对方却随时会有收回的可能,到时候,你那份积累很深的情感到何处安放?

       最终,他们从老家回来的时候还是两个人,他没能帮到那个可怜的表妹,他从表妹的目光深处读出了不舍,那是她的孕育她的骨肉。亲戚的孩子带回城里最终还是要还给她的,时间会改变现状,但血脉亲情切割不断,未来表妹一定会来找回自己的儿子,就算不来,孩子也许也会自己跑回去。

 

3

 

      单婧遇见过另一个孩子,寄养在老同学文慧家里的,老同学说女孩是她远在意大利亲戚家的孩子,亲戚家在西西里出了车祸,孩子就拜托给她了,这个三岁小女孩很乖很干净,安静地坐着,听着大人说话,好像能听懂一样。她悄悄和老同学提过能否把小女孩过继给她,老同学不置可否地微笑,说是以后让孩子叫她干妈。

       单婧心里就活动开了,这个没有双亲的孤儿文慧也不会带太久吧,毕竟文慧家里已经有一个上幼儿园的儿子了,孩子大了照顾不过来,文慧工作也忙,经常出差国外。单婧就想约文慧很正式地谈谈领养的事宜,还准备了礼物要送过去,和小女孩好好认识一下。但是,文慧总是再三推辞,要么说马上要出差,要么说孩子在自己老家外婆带着。文慧明显是不乐意,单婧也就不能一厢情愿了。她想到也许这个小女孩就是文慧自己的孩子,只是怕违反计生政策要处一笔巨额罚款,故意说成的领养吧,感觉越看越像文慧,没错,就是文慧的女儿,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女孩子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单婧与她在医院的诊室遇见了,女孩子当然不认识她,她能一眼认出她来,她长大了,多么像她的老同学文慧,她听见小女孩在给一个大人打电话,“姑姑,我的盐水快挂好了,你赶紧来接我。”她忍不住问孩子,“文慧是你的姑姑?”她看见孩子诧异和警惕的眼神。

      这个孩子的出处真相大白了,单婧在心底暗暗说:这是一个藏起来的孩子。不久,她却听说文慧在市政府工作的哥哥提拔公示时被举报超生而最终被迫辞职。她明白了文慧曾经的艰难,那个无奈的谎言与这个孩子的生存不易,文慧好像也因此与她生分了,因为单婧是窥探了秘密的人之一。

 

 

4

 

      第十年,蔡致中与单婧商量,要不我们就丁克吧,就与众不同吧。他们都认识的一位美术老师,两夫妻住在郊外自己改造的农舍,家里有一面书墙,有一间咖啡吧,有一个观影室,就是没有儿童房。他们没有中年困局,绘画、弹琴、会友、种瓜、喝茶无不自在,约好不要孩子,养了一只英国短尾猫,两人经常说走就走,云游四方。

      她私下里冒昧问过美术老师,“老师,你们真的不要孩子?”

      老师没有丝毫意外或者不适,“很多人问过这个问题,你们都很好奇吧,我们可以生,但是我们做了这个决定,坚持了很多年,很难啊。”

      老师真的很难,后来听说他们夫妻离婚了。不过,这个消息应该是个真实的谎言,因为他们还像原来一样住在一起,还是一样惬意。单婧猜想,也许是太被关注了,老师两口子累了,找了个离婚的借口,婚都离了,热心人也就不再关心生的问题了。单婧曾经冲动地想问老师母:你们是不是没有真的离婚?

       他们由此也想到了离婚,我们也离婚吧,离了也就像老师一样躲开很多质疑与追问了,离婚了我们还住在一起,蔡致中说:“等怀了孩子我们再复婚。“她一拳打过去,正中他的下巴,深深的痛,“你是假戏真做,巴不得找个新的吧!”他们不会离婚的,即便他的妈妈在第七年曾经很严肃地说到边上过,他们假装没有听懂。

       第十一年开始了,他们依旧没有孩子,没错,我们都快老了,他们拥抱着,听见了楼上婴儿的哭声,那个他们结婚时还在读高中的女孩子也做了妈妈了。亲戚里的一位小姨劝他们去做个试管婴儿,据说很多龙凤胎都是这样做出来的,干脆十年不生,一生就生两。蔡致中和单婧想过N次,他们的宝物被取出体外,在某个仪器中混合,培养,而后来挑选,决定留下几个,再把这几个送回子宫里去孕育。蔡致中局里有一位二婚的领导,前妻生的孩子都快大学毕业了,自己早没有生的欲望,但是年轻二十岁的新老婆执拗要生,试管婴儿培植了三个最好的胚胎,医生让他来选取一个,放弃其余两个。在生死攸关面前,原本一个都不要的他,居然父爱大发,他的决定是一个都不能放弃!后来他成了三胞胎的老爸爸,同事们祝贺不止,留给他的是一地尿不湿,下半生为这三个娃奋斗终生,痛并快乐着吧。蔡致中问单婧,如果那样,你会留下几个,单婧斩钉截铁地说:我也都要。试管婴儿,他们并没有付诸行动,心理上接受不了这种人工制造。

 

5

 

        蔡致中过年的时候给单婧抱来一条小狗,他说:我们先试着把小狗养好,等自家的狗狗能生了,也许我们也许就能生了。这是什么理论?单婧想笑,却是要哭。小狗倒是可爱,她在客厅给拾掇出一个地方,放置狗笼,准备狗粮和玩具,两口之家终于有了第三口。两个人下班现在总有一位要急急地往回赶了,怕狗狗憋不住,把狗窝给尿湿了。傍晚,得有一位牵着下去遛遛,不然,担心狗狗孤独,时间长了也会得抑郁症的,周末还得有一位送它去洗澡美容,剪个毛,剪个指甲……好玩吗?单婧说还行,反正闲着,蔡致中有点不乐意了,单婧在家里给到糖糖的时间太多了,他们的狗狗叫糖糖。

        以前,两人世界是多么简单明了,蔡致中与单婧在快餐店晚餐回来后基本上是把衣服装入洗衣机、打开地宝、读书、听音乐、追剧,偶尔蔡致中会被同学约出去喝杯小酒,以前医生告诫他为了确保成功率必须远离酒精,后来,蔡致中不相信了,坚持不了了,还是借小酒浇个愁吧,说点开心的,单婧每周两次会去一个跳舞班找找感觉出出汗,同学创办的,很多都是生育后来恢复身材的,刚开始单婧还有些尴尬,会有很多舞友问你的孩子多大啦,只好老实说自己还没有,习惯了就好,很多舞友开始羡慕单婧,无牵无挂,潇洒幸福,也有热心的给单婧传授受孕经验,单婧听着就像如何给自家的糖糖在合适的时候配上种。

        一条狗让两个人的关系出现了一点变化,尤其在糖糖怀上了狗胎之后。单婧几乎像自己怀了孩子一样兴奋,而蔡致中开始却有些不爽,单婧十年努力都不见动静,一条小母狗出去自由活动了半天,回来不久就有了,这也太简单了,给它配种的是什么狗?是四楼的那条拉布拉多?还是隔壁栋的那只二哈?但愿不要生出什么四不像的怪胎来。蔡致中原来甚至以为是自己的这个新房风水不佳,不利于生育,而糖糖却很快破除了这个迷信,糖糖安然生下了四只纯种小狗,两黑两白,两公两母,很是整齐漂亮,足见糖糖对老公的选择有多么聪明。

       蔡家的狗狗生了,单婧发了朋友圈,引得好多亲朋好友来关注,上门预约电话预约小狗的不少,单婧推说等狗狗满月再送。蔡致中给小狗狗分别取名为花蔡、芹蔡、菠蔡和泡蔡,反正都姓蔡,外人一般分不清哪个蔡,只有他们俩自己能够区分。这一个月,两个人五条狗,蔡致中家里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五条小狗他想拍张合照却两手抱不过来,单婧的朋友圈满屏都是黑的白的小生命,还有满屏的点赞。待到满月,单婧和蔡致中商量,“哪一只先送掉?”蔡致中环顾全体,糖糖充满母性的光辉,小狗狗无邪的眸子,他沉默半天,嘴里吼出一句,“都不送!”

 

6

 

       蔡家的狗出名了,四条凭空冒出来的新的生命,为蔡致中和单婧补上了缺,他们心中不再惦念着啥时候能怀上孩子,他们忙乎着他们的小蔡蔡们,乐此不疲,他们买了一个婴儿车,糖糖和四条小狗一块儿推出来,在公园里遛弯,那种回头率让人有满满的得意,孩子们围观尾随,很多手机抢拍发圈,蔡致中和单婧快成了名人,他们推着狗狗婴儿车的照片上了晚报的图片版,连单位的领导也关注了,领导打趣蔡致中:你要么不生,一生就生四胞胎啊!蔡致中满脸堆笑,现在他偶尔可以以照看狗狗,狗狗生病的借口提前下班,领导会想起来,哦,你家有很多娃,赶紧回去吧。单婧成了幸福的女生,因为狗狗的环抱,她的朋友圈有最养眼的温暖,多少闺蜜多少同学羡慕嫉妒难说不恨,她也许是当下拥有狗狗最多的已婚女生。

       生活有时候却会和你开一个玩笑,在你完全失去戒备的时候。以为日子一切的变化都会围绕狗狗成长,蔡致中与单婧的下一张彩票竟然毫无思想准备中刮出了大奖——单婧有了!这种感觉像什么?就像在梦里无数次想遇见的那个女孩,常常念之而不得,等到神疲远离模糊淡忘之际,忽然有一天,她就生生坐在你面前,你都可以触摸到她呼吸里的温度,这太不真实了,蔡致中听到医生的祝贺声,没有什么惊喜,似乎他曾经的惊喜都给了小蔡蔡们。不过,他记得他和单婧说过的一件重要的事情:等自家的狗狗生了,也许我们也许就能生了!天哪,这难道就是上帝给到我们的提示?

       单婧的爱在一夜之间转了方向,她放慢了所有的脚步,像身体里藏了一个很深的秘密,她不敢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任何人,除了自己的母亲,她怕一说出去,这个秘密会不会像脱开手的风筝,她会眼睁睁看着它远走高飞,再不属于她,她得小心呵护着。还有比较麻烦的事情,她不能再和狗狗亲近了。医生提醒,孕妇家里最好不要有宠物。糖糖和小蔡蔡们得离开,这会是多么矛盾的事情。祷告:上帝啊,感谢赐给我一个孩子,但愿是一个健全的孩子,等孩子出生,我们一定会把糖糖和小蔡蔡都接回来。

       蔡致中和单婧的祷告上帝听见了,狗狗很快安顿好了,糖糖寄养在舅妈家里,花蔡让邻居小雅领养了,芹蔡托给一位中年爱狗同事,菠蔡和泡蔡让蔡致中的老同学带走,他是开宠物店的,他说会给它们找到最好的主人家。单婧的家里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他们静待孩子的出生。

 

 

7

 

       第十一年最后的一周,蔡致中和单婧的孩子终于出生了,感谢上帝,一切顺利,而且还是一个预料之中的惊喜,孕检时早已经知道,是一个双胞胎,真的是不生则已,一生就俩——两个健康的女儿。这个惊喜蔡致中和单婧都觉得是上帝的旨意,是糖糖和小蔡蔡们带来的。单婧的父母住到了家里,帮着照看孩子,两个孩子比四条小狗要难养许多,蔡致中和单婧在满满的喜悦之后是忙虚脱了,一个女儿哭泣会带动另一个女儿哭,一个女儿感冒会传染给另一个,幸福是加倍的,辛苦也是双份的。

       那个接狗狗回来的承诺如何去兑现?这成了新的苦恼,单婧父母坚决反对,单婧也开始犹豫了,蔡致中却觉得不能食言,他试图去说服老人和老婆,可是看到女儿给老人家带去的忙与累,他也迟疑了。家里还不乱吗?哪里容得下狗狗?孩子这么小,能与狗狗和谐吗?谁来带狗狗出去,原先遛狗的婴儿车已经丢在了公共楼道的楼梯下,在那个黑暗潮湿的角落,估计成了蜘蛛的窝。

       单婧说:“等孩子上幼儿园后,好吗?那时候,孩子也懂得和狗狗交流了,我们再把狗狗接回来。”

     “ 只是到那个时候,糖糖与小蔡蔡们还能找到吗?它们等不及我们的孩子长大,它们都成了老狗了。”

     “会有很多小狗的,我们再把它们的小狗接回来,好吗?”

……

       只能这样了,但愿上帝能够原谅我们。蔡致中与单婧建了一个微信群——糖糖群,群成员是全体领养狗狗的朋友,蔡致中与单婧会在群里给大家发感恩红包,会在群里关注狗狗的成长近况,恳求发图与小视频欣赏。可惜,这样“大团圆”的日子没有维持多久,先是菠蔡和泡蔡被杭州的一个买主带走了,买主不愿意公开身份,当然更不愿意入这个群,它们的消息就此断了,留在群里的最后视频是它们装在笼子里上了一辆凯迪拉克凯雷德,只能祈愿它们开启在省城的贵族生活。坏消息接踵而至,花蔡离开了这个世界,它被传染得了狗瘟,医治无效,蔡致中赶到宠物医院送别,他哭得稀里哗啦,他们为花蔡在罗山上做了一个小坟,种上一株杜鹃花。芹蔡走丢了,在公园的一个雨后的傍晚,它追着另一条狗,跑出去很远,却最终难以找回,看着同事发在朋友圈里的寻狗启事,单婧安慰蔡致中,生命哪有不别离,孩子长大了也要与我们别离的,她们会嫁人,在别的城市工作甚至遥远的外国生活,远走高飞,我们会在为她们祈祷,等待归来相聚的日子里慢慢老去。

       等寄养在舅妈家的糖糖未来再给我们生小狗。蔡致中和单婧偶尔会去看看糖糖,糖糖有点抑郁的老去的样子,见到他们也似乎爱理不理的,难道它也会想念自己的孩子?记恨蔡致中与单婧?糖糖,对不起,你的孩子都找不到了。糖糖只是条狗,狗应该不会记住自己有过哪几个孩子,它只是被圈养了,一根狗链子长久拴着它的孤独。舅妈不会让它出去,再冒出一窝小狗,谁来养?糖糖不会再有孩子了,在回家之前。

       蔡致中和单婧一人抱着一个宝宝,双胞胎女儿小名一个叫糖糖,一个叫蔡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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