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楚尘

      那是一年半前的事情了，我是这个隔离带事件的接警警官。辖区里的这个林上别墅区不好管理，业主老板居多，文化不高，财大气粗，面子比里子更要紧。虽然各家各户住房独立，院子独立，但还是难免因为张家的树太高挡了阳光，李家的狗夜里吼叫打扰了睡眠，陈家装修地下室水漏到了隔壁王家，还有这个意见不一的院子隔离。

      一段隔离带，用石头砌，还是用金属网隔？22幢的郭家与23幢的冯家争执上了，郭家把冯家半年前装的钢丝网剪开了，运了石头过来，要搭建假山隔断，冯家挡住郭家运石头的车，互不相让。物业报了警，警察来了也解决不了，难言孰是孰非。两位老总我早有耳闻，一位做茶叶批发的，一位搞机械设计的，在各自行业都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偏偏两位英雄不相惜，住到一块彼此不对付。

      “两位老总，你们都是东州有头有脸的人物，大可不必为这点小事计较，伤了邻里和气，按照我们林上小区的整体规划设计，私家别墅之间的隔离原先是用植物隔离，半米高的冬青。你们如果觉得彼此不够隐私，可以找到一个两家都可以接受的方案，砌个柏林墙都行，只要两家不争议。”我建议他们坐下来喝一杯，把话讲开了，沟通好了，这个隔离用什么材料都是小事情，毕竟两位一向都是大手笔办大事情的。

      郭总慢慢点上一支烟，吐出三个圈，“老冯，你不要以为自己是搞设计的，把你硬邦邦冷冰冰的金属网加在隔离上，动物园一样，这与整个花园的气质不符合，万一明天我家的房子要出手，也影响了市场价格。”

      戴黑框眼镜的冯总不大爱讲话，只是吩咐自家厂里的工人过来把钢丝网整体拆除，恢复冬青隔离，要求郭家放弃假山隔离的方案，冯太太出来解释：“老郭，我家现在常住小区，你家是周末来住，当时做钢丝网隔离也是怕我家的柴犬跑到你家去，吓到你家的孙女，属于临时的。你这个假山隔断垒得这么高，挡光线不通透不说，还可能对这个地基有影响，不是一个小重量。”

      之后的处理是这样的：郭家的石头运回去，冯家养了六年的柴犬不养了，恢复冬青隔断。我觉得我当时这个解决方案对本小区类似纠纷都很有借鉴意义：谈得拢保持现状，谈不拢恢复原状。

      郭冯两家并没有就此握手言和，郭家还真的把房子挂到了中介那里。我后来听那个熟人中介说：郭总家要卖，倒不是真的全因为负气，而是郭家年前的一笔在云南的投资套住了，手头有点紧。

      郭家这套林上别墅市场估值1800万，郭总报价2500万，整整高出700万，中介说：“郭总，这个价格太惜售，估计看的人多，买的人很少。”郭总的回答是：我也不急，不差这点钱，我这个花园面积在本小区是最大的，南面还临湖，景观不可复制，就等有缘人。郭总说一不二，中介无奈，忙前忙后，带了七七四十九批客人，磨了九九八十一次嘴皮，都因为这个高价谈不拢，有客户甚至怀疑卖家只是在试探市场，没有诚心要卖的意思。

      中介后来非常惊喜地接到一个电话，对方一口答应2500万的价格，不还价，而且都不需要过来看房，直接给到500万定金，过户后补上全款，不需要贷款，全部现金。这不是天上掉馅饼了？还真有这样的有缘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中介那一天晚上从梦里笑醒了。

      签订购房合同下定金的那天，郭总却当场反悔了，不是他还要加价，而是他不愿意把房子卖给对方——来签字的人是隔壁冯总的夫人！中介当场气到吐血，他把郭总请出来，要以自己的洪荒之力力劝郭总签字，这是溢价太多的一单大买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况且，对于中介本人来说，这百分之一的中介费可是25万整啊，这一年可以提前回老家休养生息了。

      “不卖！”郭总斩钉截铁，出发前，他还是欣喜的，口里哼着童安格的《明天你是否依然爱我》，特意穿了女儿结婚那天穿的那身定制西服，开着他那辆不常开公司撑门面的2010款宾利欧陆去的。现在他的心情几乎是一个大反转，有一种恼羞成怒的强烈愤恨感，想看我笑话？我宁可便宜200万卖给别人，也不卖给冯家。你以为就你家有钱！

      冯夫人似乎对郭总的反应不意外，只是浅浅地笑着说：“我们是有诚意的，我家儿子明年从德国留学回来，我想让他住在身边，还请邻居帮个忙。”

     郭总点了一支烟，收拾了一下刚刚有点乱的情绪，回来坐在桌边，他把脸上的悦色找回来了一点，对冯夫人说：“冯太啊，这么巧，缘分啊，这个房子原先我们也舍不得出手，也是因为上次的分歧，觉得有些难为情，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这样，我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尤其要做一下我夫人的思想工作。”

     郭总靠茶叶批发发的家，自己读书那会儿赶上文革，也就小学毕业，不曾想宠大的女儿读书也不怎么的，送到澳洲留学镀了个金，回来排在银行里当了一个内勤，靠着自己当年的两千万的定期存款。这个平庸的女儿比起老冯家的学霸儿子是说不响的，而且老郭注定不再会有儿子，夫人十多年前子宫肌瘤切除，失去了再生育能力；论经济实力，这几年老冯也渐渐超过了老郭，尤其是老郭女婿的几笔无脑的投资之后，老郭明显感觉到账上流动的捉襟见肘，有气，有很大的气得憋着，只能怪自己决策失误无人可托，女儿无能，女婿稚嫩，年轻人无脑又贪功。看看隔壁的冯家，居然在苏州又置了一处厂房，研发中心都从东州签到了太湖边，等着学成归来的冯博士来转型升级。别人家做的是实业，蒸蒸日上，而老郭家后来做的只是投资理财，理得好是大发，掉了坑是歇菜。如今，郭家连续掉了两个大坑，必须得靠这两千多万把之前的投入救出来，要不是这该死的失误，老郭一万个也不想有今天面对的尴尬。

     老郭回去后给到中介的回复是：这个房子夫人说舍不得卖，再等等，家里也不缺这点钱。中介放下电话直接就骂二百五了，2500万不卖，错过这个大买主，后面就等着凉凉吧。中介更为窝火的事很快发生了，郭总委托了另一个中介继续在买房，完全把他给抛弃了，好像是他严重得罪了郭总，让郭总老大不高兴了，郭总连他的电话也拉黑了。之后发生的关于林上别墅22幢的买卖绝对让听说的人无法理解，郭家两个月后迅速以2000万卖掉了房子，买家是一位姓林的女医生，很神秘的买家。这个翻转乾坤的买卖是我这位背运的中介兄弟日后每一次饭局上必讲的悲催故事，他煮熟的鸭子飞了，一个奇葩的面子价值五百万！我们只能安慰他，这些有钱人的尊严比我们的小命值钱，他们不会都按常理出牌的，只能说贫穷限制了我等的想象力。

      买高卖低本无可厚非，很多时候买卖双方自我认可就好，你情我愿的事情才能成，市场也难有规律可循，当年的高价可能是今天的低位，今天的价格可能是当初无法想象的。所以中介愤愤所说的奇葩之事渐渐也无人相信了，有人说这位中介是自己做不成生意，故意诋毁卖家，成心把卖家说成个二百五。连我这个知情人也不敢拿这个故事当茶余饭后的谈资了，万一传到郭总耳朵里，人家一对号入座，告我一个诽谤也是很不好玩的。

      让我重新想起这个隔离带事件是因为昨天的一个报警，也是林上别墅园，巧了，又是22幢。业主说他们家的狗被装修运输车撞死了，我接了警过去。那条死掉的狗是一条老柴犬，23幢的冯总太太与22幢的新业主老少两个女人一块围着那个倒霉的司机，义愤填膺的样子。我问明白了，22幢的新业主林医生是冯总入门不久的儿媳妇。